有了孕,身體似乎大不如前了。往常上樹下河什麼都能幹,現在不成事,走兩步就心慌。然後嗜睡,每天瞌睡蟲茫茫掛在鼻樑上,坐在大太陽底下就撐不開眼皮。
夏至老是笑話她,「怎麼跟只醉貓似的,成天光知道睡,也沒個笑模樣。還是以前好啊,忙著找飯轍,知道報不了仇,乾脆不去想。這會兒呢,弄得不上不下的,你難受,大伙兒也累得慌。」
她唔了聲,「人大了,不能老是不知愁滋味呀。你要找到個親哥哥,跟你親近一年又死在你跟前,你試試。」
夏至叼了根枯草靠在抱柱邊上,琢磨了下,點頭說:「也是,得而復失嘛,別說是親哥,就是只貓兒狗兒也叫人傷心吶。」說完挨人一個白眼,他訕訕笑了笑,「照我說你就不應該遇見十二爺,你瞧你的際遇都是從和他在一起開始的,要不你哪兒來那麼多事兒啊。人吶,多大胃口吞多大的餅,看現在,噎住了吧?積食了吧?」
其實他就是謀私啊,錯過了這麼個青梅竹馬,心裡老是覺得空落落的。再一想不對,十二爺請他當說客來了,他這麼勸是不是弄錯了方向?挖人牆角不大好,他掩飾著咳嗽了一聲,「你那天讓我給你找房子,我沒找著。現在北京城裡人多,窮家子收工回家沒事兒干,盡琢磨生孩子打發時間了。你也瞧見過,倆大人,後邊跟一群,蛤蟆骨朵似的,都要住房。再說了,十二爺知道我拆散你們,非拿我去點天燈不可,你快別難為我了,親哥是哥,師哥也是哥啊。再說這兒住得挺好,有吃有喝的就湊合吧。都懷了身子了,可勁兒折騰,孩子怎麼辦吶?你不能帶著一位小王爺浪跡天涯,這是人家的孩子。」
定宜又瞪他一眼,「什麼人家的孩子,不在我肚子里嗎!」
「你呀,就是三從四德學得少。爺們兒愛你……」他晃了晃大拇哥,「你就是這個。爺們兒要是不拿你當回事兒,你得母憑子貴知道不知道?就說帝王家吧,兒子當王爺、當貝勒,親媽還混貴人的,多了去了。別以為兒子是你肚子里出來的,你就有權決定他的生死,這是人家寄放在你這裡的,回頭得來取。你給他弄丟了,昧了,你沒法兒交代。女人嘛,哪兒那麼多主意啊,給你個院子,你踏踏實實待產得了。你還出去,還單過?能的你,話本子看多了吧?」
定宜聽得氣死了,「你怎麼這麼啰嗦呀,讓你來就是為了消遣我啊?」
「這不是自己人,說話不帶拐彎嘛。擱在別人身上,爺還懶得多費口舌呢!」夏至斜著眼睛瞥她,「你這會兒有孩子了,你得趕緊讓十二爺呈報上去,宮裡該下旨了。再晚孩子落了地,你這算什麼呀,叫人戳脊梁骨。」
她別過臉,皺著眉頭說:「你別多事,該怎麼辦我心裡有數。」
夏至嘆了口氣,「差不多得了,萬事得有個度。十二爺好性兒,樣樣依著你。換了我,綁上花轎往洞房一塞,你認也得認,不認也得認。」
就像他自己說的,得有個度,勸人也是這樣。一件事盯著反反覆復說,說多了人家耳朵起繭子,就沒成效了。他轉過視線看枝頭,石榴剛抽出嫩芽來,恍惚有了點春意,他眯眼說:「昨兒索家把他們家姑娘送出去了,我跟著上紅螺寺打探,海蘭姑娘沒剃度,是帶髮修行。她媽說了,讓她在寺里清靜清靜,想開了再還俗。要是把頭髮剃了就沒盼頭了,她媽要死在她跟前兒。」
定宜聽了神情悵然,「我怎麼勸她她都聽不進去,上寺里住陣子也好。她出家,我不能送她,到底是為汝儉,我沒臉見她家裡人。等過兩天我再去探她,好歹寬寬她的心,能回來還是回來吧,他們家就這一個閨女了,將來爹媽總得有人照顧。索大人那裡,你代我去一趟,就說我對不住他們,海蘭叫我們兄妹耽擱了。」
夏至道好,「你也別往自己身上攬事兒,各有各的命,打落地那時候就註定的。」言罷岔開了話題,問,「你還記得七爺家的松鼠眼嗎?就是那滑條。」
定宜啊了聲,「上回咱們偷的那個?」
「那個給吃了,本來是一對兒,還剩一個嘛。再加上十二爺賠的那隻陝西狗,兩隻,七爺全送我了。」
「那不是他的命嗎,送你了?」
夏至笑著說是啊,「眼看要大婚了,七爺忙呢,照顧不上它們。後來那金領著去牽狗說漏了嘴,原來是他們新福晉不讓養,說玩物必喪志。」
七爺如今等閑不能拋頭露面了,據說小滿福晉管得緊,還沒過門兒,隔三差五上王府視察,這兒不對那兒不好,全要按著她的意思辦。七爺這回是遇著剋星了,他以前多猖狂啊,誰也不服,可認他再囂張,照樣翻不出人家的手掌心。跑兩步就帶喘的富貴王爺,怎敵弓馬嫻熟的蒙古格格?再加上笑面虎式的包王爺,七爺這回栽得很徹底。
定宜背靠抱柱嗟嘆,其實七爺是有福之人,他糊塗著,好事兒就上門了。相較之下十二爺太委屈了,沒有可以依仗的老丈人,沒有說得響嘴的嫡福晉。以前不容易,和她在一起後更是舉步維艱了。她有時候也瞎想,要是能回到過去多好。他有他的生活,用不著被折磨得方寸大亂。自己呢,窩在大雜院里,接接私活兒,掙倆大子兒,給師父買酒買菜打牙祭。如今衣食是無憂了,心倒空了,每天一睜眼,不知道活著是為什麼。早上看太陽升起來,傍晚看太陽落下去,悶頭睡大覺,轉眼就是一天。
她把手放在肚子上,裡頭一個小人兒,暫時還沒有什麼感覺。雖是頭回做媽,似乎有種天性,她漸漸也捨不得了。可是再三再四的思量,終歸得有個決斷。人吶,此一時彼一時,以前見識淺,市井裡除了求生,別無其他。無知者無畏,說的就是那時的她。什麼都不懂,什麼都不在乎,心裡怎麼想就怎麼干。後來明白得多了,膽子從盆兒變成了芝麻,扒拉扒拉快找不見了,反正就是懼怕。
嫁人為什麼叫找婆家?王府關門兒過自己的日子?太想當然了!宮裡要走動,園子里要請安,福晉誥命們坐一塊兒,她算個什麼?
她仰臉看夏至,「師哥,你給我找只雞來。」
夏至爽快地答應了,「你是想吃叫花雞還是白斬雞呀?前門外新開一家菜館兒,辣子雞做得不錯……」
「我要活的。」她說,「用不著多大,能背著人拿進來就成。」
夏至嚇了一跳,「你要幹什麼呀?你是不是憋著壞呢?這不成,我不能答應你,回頭師父知道了,非扒了我的皮不可。」他急急跳下了台階,「我走了,職上還有事兒呢,明兒再來瞧你,回見。」
定宜噯了聲,他沒理她,掖著兩手朝大門口去了。
夏至剛走,沙桐來了,呵腰說:「主子,您舅舅過府了,在門兒上候著呢。」
她抬眼一看,門廊上一個穿鴉青夾袍的人,正搓著兩手往裡頭張望。
周附陽是定宜母親的兄弟,當著五品的官兒。人說老實不老實,說精明也不精明。周家有女人當家的家風,當初定宜落了難,想投奔他們家,舅舅舅媽都在,愣是沒開門,她就和奶媽子站在雨里等著,等了兩個時辰。現在回想起來怨氣還是很大,可又礙著親戚一場,進了門不好不見,只得讓沙桐把人請進來。
周附陽像見上司似的,弓著腰近前,掃袖打千兒說:「給福晉請安。」
定宜皺了皺眉,「您別這樣,我可不是什麼福晉。」轉頭吩咐丫頭,「給周大人搬個座兒。」
她就這麼坐在台階上,也沒起身,稱他周大人,這讓周附陽感覺很難堪。座兒搬來了也沒敢坐,只說:「小棗兒,這陣子難為你了。」
她心裡一陣酸,忍住了沒掉眼淚,「您今兒來有事兒?」
周附陽低聲下氣說:「也沒什麼要緊事兒,就是來瞧瞧你。棗兒啊,我知道你心裡怨我,以前是舅舅對不住你,事情過去那麼久了,你就原諒舅舅吧!人說姑舅親,輩輩親,打斷骨頭連著筋。如今親戚是越來越少了,老三剛走,我放心不下你,今兒得空過來瞧瞧。」略頓了下,覷她臉上還是淡淡的,心裡安定了些,順勢又道,「我來奔老三的喪,瞧出來王爺待你很好,可姑奶奶到底得有個娘家。何況眼下還沒大婚,將來從哪兒出門子,誰來置辦嫁妝,且費一番手腳呢!你瞧親戚不走就涼了,你眼下是一個人,撂在外頭怎麼成?你那些叔伯不在京,照應起來不方便,還是跟舅舅回家吧。你舅媽給辟了院子出來,東西全換新的,還挑了幾個伶俐的丫頭專門兒伺候你。以前咱們糊塗啊,到有了年紀,越發看重親情了。我和你母親是嫡親的兄妹,到了舅舅那兒,就像回了自己家似的……」
那邊甥舅倆說話,沙桐上外頭等人送書來,門房邊回頭看邊問:「這是哪路神仙吶,還有臉來?」
沙桐哼笑一聲,「還不是瞧著要升發了,過來沾點兒喜氣。換了以前,看見都繞開八丈遠呢,更甭說其他了。人吶,捧高踩低,就這糟心樣兒。」
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,反正周附陽待了兩盞茶時候就走了。後來福晉滿院子溜達,到門上知會了一聲,「下次他來用不著通傳,把人領進來就是了。」
門房應了,心說親戚就是親戚,身邊沒人了,以前的恩怨也不計較了,有點病急亂投醫。
消息傳到弘策跟前,他正在書房寫陳條,得知之後惘惘的,只說:「也好,她是太寂寞了,有自己人在身邊,她心境能開闊些。」
「主子不過衚衕瞧瞧去?昨兒回來晾到現在,眼看太陽要下山了。」
筆尖頓在那裡,很久沒有落下去。書房裡有淡淡的檀香環繞,案頭座鐘滴答,時間凝固住了似的。半晌才聽他說:「讓她冷靜冷靜吧,我戳在她眼窩裡,她一著急真做出什麼事來,到時候追悔莫及。」
關兆京掖著兩手耷拉了腦袋,「依奴才的拙見,您還是得去。女人家心思窄,您是男人大丈夫,您得體諒她。您想想以前,多好的一個姑娘啊。真就像一棵樹,帶著擰勁兒橫勁兒,長得筆直。現在呢,遇上了溝坎,她腿短邁不過去,不是大事兒。您幫她一把,就那麼一提溜——過去了。您要是也鬧彆扭,那不成,您不好受,她也揪著,何苦呢。」說著一笑,「奴才雖沒做過幾天男人,腦袋還是男人的腦袋。男人臉皮厚,挨兩下啐兩口,照樣笑嘻嘻的。您身份尊貴,說句打嘴的,那也就是在外人眼裡。自個兒家,您和誰較真呢,那位是您枕邊人吶。」
弘策鬆了弦兒,關兆京說得是,自己再累再委屈,沒法和她的痛苦相提並論。她現在剛沒了哥哥,老傷上又添新傷,即便說出什麼過激的話來,他也只能開導,不能置氣。
他擱下筆站起來,邁出門檻看,太陽的餘暉染得滿院彤紅。慢待她一天,自己想想,愧疚至極。忙命人牽馬來,揚鞭便往酒醋局衚衕去了。
可是總有不好的預感,一陣一陣翻湧上來,越是近,越是強烈。他奔進門,恰好裡頭有人出來,兩下里相撞,震得暈頭轉向。站定了朝里看,他聽不見聲兒,但看見來往的人,匆匆的,滿臉驚惶。
「怎麼了?」他一把逮住了眼前人的領子,「出什麼事兒了?」
小太監給晃悠得腳不著地,掙扎著回手一指,「主子,了不得了,奴才正要給您報信兒呢!福晉剛才說肚子疼,寶兒扶她如廁,結果……官房裡頭全是血呀,把香木沫子都染紅了……」
他腦子裡嗡地一聲就炸開了,撂開人疾步上了甬道,進她房裡看,人已經給安置到了炕上,只是側著身子,看不見她的臉。
沙桐上來,跪在他面前狠狠打了自己十幾個耳光,哭道:「奴才對不起主子,奴才沒有照看好福晉,叫福晉小產,奴才死罪。」
關兆京抬腿就是一腳,氣急敗壞說:「你是該死,十條命都不夠賠的了你!」
弘策站著,腿里沒有半絲力氣,不得不扶著月牙桌坐下。他就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,喘上幾口氣,啞聲問:「在哪兒?」
底下人明白,把抬出去的官房請進來讓他過目,他瞧一眼,無力擺了擺手。
出了這樣的事兒,眾人都慌神,不知怎麼才好。請來的太醫被轟了出來,茫然挨壁腳站規矩。關兆京環顧一圈,壓嗓呵斥,「還愣著?福晉今兒吃了什麼、誰經的手,趕緊去查!」
弘策卻把人叫住了,「用不著查,你們都出去。」
他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觸到她的炕沿,替她掖了掖被角,輕聲問:「這會兒還疼嗎?是因為我今天沒來,惹你傷心了,這才動了胎氣……我又做錯了。」他哽咽了下,撫那果綠的寧綢緞面,哄孩子式的在她背上輕輕拍打,「你別自責,不是你的錯。這個丟了沒關係,咱們還可以再懷。你把手給我,讓我看看脈象,好叫我放心。」
她起先一動不動,聽了這話回過身,哭紅的雙眼,遲遲看著他,「不是的,不是因為你沒來。」
他怔了怔,自言自語著點頭,「那是不小心,磕著絆著了,出了點意外。」
她沒有應他,閉上眼,把臉側向了另一邊。
他冷了眉眼,也冷了心腸。單寒的喉嚨,薄如刀鋒,划過她耳畔,「你真的已經下定決心了?」
依舊沒有等到她的回答,他長長嘆了口氣,明白了,也看透了,連最後的自欺欺人都難以維持。他轉身往外走,打那垂簾,狠狠撩起來老高。屋外的世界,真正殘陽如血。他看了關兆京一眼,寒聲道:「拿我的牌子來,我要進宮。」